知青中的知青
作者:胡乐夫
达连坑位于双塔山区偏桥子公社的一个村落,近50多户人家,距离公交站点有条18里依山傍水的土路。据老人讲:很久以前,滦河从村前流过,洪水退后山涯下留有许多大水坑,东西过往行人需搭两座山梁通行,大东梁,小东梁,所以叫"搭梁坑"。岁月流失,河水改道,十里八乡代代相传,口误白话,确认地名时,渐渐无人记得原始初衷,最终地图标示《达连坑》。1968年正值荞麦花开时节。一辆嘎斯卡车,冒着青烟吼叫着爬上"拐梁”(广仁岭),一路颠簸风尘仆仆,到达全家插队目的地达连坑,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。
开始住的是村南头一个大院里,房东姓王,南厢房三间土坯草房,东边一间是大门,西边两间腾给我们安身。这房过去是养马的,外屋灶台连着里屋的土坑,外屋左手墙边摞放着两个大棺材,西山墙外是用秫秸围起的茅坑,挖个坑,搭上二根木棍盖块石板,即茅坑。院东西两侧有石碾子,石磨。北面三间土坯草房,住着王家四代人,按辈分礼节数房东家最长辈,尊称老太太,二爷爷,二奶奶,大叔,大婶。
日落西山,劳累了一天的人们没得仰磕歇息,二爷爷成份是地主,晚饭后被红卫兵呦呵去开批斗会。那时候以阶级斗争为纲,每人必须会背二段语录,不然村口禁止通行。
房东老太太,蹑手蹑脚的送来一盏煤油灯,微弱灯光下蜷缩着的一家人终于得到一絲安慰。晚饭,啃着邻居送来的烧饼,思考着未来的人生。闭上双眼两个棺材总是浮现在脑海中,人还活着怎么就先预备棺材呢?朦朦胧胧渐入夢境。突然,耳边一阵搅动,强睁双眼,借窗口掠进的月光定晴一看,硕大的耗子在炕上窜来窜去。耗子欺生,吱吱叽叽在向新住进来的人示威。未夢惊醒,长夜漫漫,碾转不能入睡,静待天明一看,原来茅坑是耗子的乐园,耗子洞与茅坑是相通的。
第二天,生产队长来家里分配农活儿。队长性辛,30岁左右,戴着红卫兵袖标,1.8米的大个,身穿家染黑色粗布对襟上衣,肩上有块补丁,络缌胡子,严肃有余,笑容不足,分配我到妇女队去倒牛粪。
村里养二十多条牛,大牛圈挖出的粪像座小山。三人一组,前面的人用镐刨下,中间的人使榔头捣碎,后边的人用铁锨铲到一边。六七组人环绕着粪堆干活儿,妇女们边干活儿边拉家常。我们初来乍到,榔头是朝辛队长借的,学着别人干活的样子,举起那原始的农具在恶臭发酵的粪土中,一步一个脚印地向前挪动,十五岁少年细嫩的双手开始了磨泡的征程。天黑收工,妇女队长给我记了3分工。谁知退休计算工令,竟是从这天开始的——1968年9日8日 (45年工令) 。
这个辛队长别看严肃,心地善良。没农具他给找,没粮没柴队先到队里借,没菜吃到队里的自留地拔。用村里人的话说他从“不欺负外来人”。队长的老父亲是个老实人,曾当众人的面说:“不许欺负老胡家的人,过去赶驮子去承德卖柴禾,晚傍晌卖不完就送到胡家大院去,从不压价,还付现钱,如今到咱门口了……”一番话,说的那样的朴实厚重,竟让我感动得热泪盈眶,真是积善人家福泽后代。几十年后,我回乡探望老队长仍心存感激。
骄阳烈日晒黑了脸庞,塞北狂风吹硬了臂膀。我曾经冒险围堤战胜洪水,临危除炮保护集体财产,修路沥青脸部烫伤,也曾虱满衣冠穿着褴褛,但滦河水孕育的香糯稻米,使我终生难忘。以知青作打油诗为证:
一揽达连小村幽,
前河后山胡芦头。
别看交通不方便,
大米白饭度春秋。
什么是苦?什么是甜?什么是知青?说得清又说不清,知青的生活到底什么样?作首长律略叙:
初中丙午遠离京,
落户偏桥遣做农。
马圈牛棚随梦睡,
茅屋土炕伴蛙鸣。
陶盆瓦罐承明月,
挝篓编筐载众星
起早担肥煅铁骨,
贪黑浇地练金睛。
荒山野岭乱石丛,
割草为柴灶底红。
偶遇缺薪馍不起,
常因欠火米夹生。
风匣最怕连天雨,
火棍偏憐断炊情。
口渴曾饮车道水,
腹饥亦尽饭招虫。
锄禾乍练腿前弓,
耪地初学后脚登。
稻稗难分遭怒眼,
莠苗不辩遇峥嵘。
寒冬固垒修堤坝,
盛夏砸桩战虐洪
处暑难眠听蝉语,
大寒入睡梦笛声。
脚下跳蚤顶上虱,
蚂蝗附体人不知。
瞎蜢化日隔衣咬,
硕鼠深更盗米吃。
刺耳蚊虫催你睡,
壁虎断尾戏君痴。
多年修炼求成果,
长夜无眠落笔迟。
1970年,队里在村后给我家盖了三间草房,落实政策后把我们按知青对待。村里陆续有地质队、兴煤、承德报社知青插队。他们时常到我家喝水、借东西、有困难求帮助,知青们喜欢与我交往,都亲切地称呼我“三哥”。德不孤,必有邻,迎来送往,我们都成了好朋友。
暑往寒来,1974年村里又来了承德报社的40名高中毕业生插队,我家分配了二个知青入住,前院邻居家也分配了三个知青。劳动中相互聊天,又都好学,惺惺相惜,前后院知青就成了好朋友。
前院有个知青小邢,爱穿一身搓洗得发白的劳动布工服,上衣兜里装着数学课本,地头歇歇,专心低头看书,收工后也趴在炕上演算例题。我是68届初中生,常常到他那里去请教,他不厌其烦地示例讲解,使找受益匪浅。一起开山凿石定额打眼,我就帮他多打一些进尺。他也是个有心人,知道我做木匠,还从家里给我带块油石。他乐观、豁达、幽默,有次带饭下地,中午吃饭时饭盒里钻进很多蚂蚁,他竟哈哈大笑,坦然吃下。自嘲:天将降大任于斯,必先劳其筋骨,苦其心志。他信奉“书中自有黄金屋”,点灯熬油。功夫不负有心人,一分耕耘一分收获,恢复高考后,他以优异成绩考入河北理工大学,后来成为石油高级工程师。
前院另一个知青小庞,不修边幅,习惯身背挎包,13岁师拜书画家关阔老师门下。下乡依然不辍笔墨,画册画笔随身,芥子园画谱从前到后反复临摹,点灯忍耐蚊虫叮咬,皴擦点染,一丝不苟绘画,熄灯不甘光阴虚度,手指被子默写书法。那时农村缺书,随身带《共产党宣言》,黑格尔唯心主义,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单行本,以及《钢铁是怎样炼成的》《母亲》等小说。他喜欢背颂岳飞的满江红:“怒发冲冠凭栏处。潇潇雨歇,抬望眼,仰天长哮……”
有一次小庞耪地中暑昏倒,醒后口渴难耐,就趴在马路上喝车辙沟里的水,水面上还游弋着小虫,昏倒了再爬起来。工分是农民的命根,“不怕脏,不怕累”不仅仅写在纸上,而是映在知青的生活中。我祖父和姑姑是画家,我从小受姑姑的熏陶,与小庞有共同爱好。他常借给我一些画谱及关阔老师的小品画作,我俩坐在河边大坝上谈未来,他坚信“天生我材必有用”。他家墙上掛有书法斗方:“吾车即工,吾马即同,吾射即一之”,落款人关阔。苍天不负有心人,1977年小庞顺利考入美校,现在是知名画家。
知青小张住在我家。他是共青团员,从小在邯郸农村奶奶家长大,操一口外地口音,1.7米的个子,瘦瘦的身材,身穿四口袋褪旧蓝色制服。上衣兜总是别着一只钢笔,边吃饭边看书是他的习惯。炕头整齐地放着许多书:政治经济学、马克思主义哲学理论、中国历史等书籍,还有钢笔字帖,每天坚持写日记心得。《诸葛亮诫外甥书》是他的座右铭:“夫志当存高远,慕先贤,绝情欲,弃疑滞,使庶几之志,揭然有所存,恻然有所感;忍屈伸,去细碎,广咨问,除嫌吝,虽有淹留,何损于美趣,何患于不济。若志不强毅,意不慷慨,徒碌碌滞于俗,默默束于情,永窜伏于凡庸,不免于下流矣。”小张生活很俭朴,常常过来问:“三哥你家有袜板吗,借我使使。”“大婶有针线吗?”十六岁的孩子啊!人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,没错,珠玉卖歌笑,糟糠育良才,经过不懈的努力,小张终于取得政法学院的文凭,以后做了法官。
一样的知青不一样的命运。天道酬勤,机会永远留给有准备的人,李树伟也是达连坑的知青,从发表第一篇稿件开始,文章在报上发表百余篇,成为名副其实的作家。
培根曾说过:“知识改变命运”。知识是一个人毕生的财富,青年是一个民族的希望。纵观古今,知识改变命运已成亘古不变的真理,知识改变自己的命运也与国家命运相关,好学不是唯一的出路,却是唯一最好的出路。
达连坑,永远的地名,不再是永远的坑,将被知识添平。历史将铭记:知青中的知青。
作者:胡乐夫,笔名:安定里人 (男) 1953年生人,67岁,承德工艺美术公司工作,1968年北京花园村中学毕业后随家到承德达连坑下乡插队,1975年抽调承德交通局搬运队,1980年承德工艺美术服务部工作,1985年经济干校1988年毕业,2005年调回回京工作,2013退休。
责编:杜金明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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